異國意外
有些意外可以避免，有些不可以，但如非因為那意外，我便不能說出以下故事。沒意外比較心安，有意外故事比較動聽。大概上天給世人意外就是為了提供故事。
我們在斯洛文尼亞租了汽車；自駕遊對我們而言是小事一樁，連混亂的意大利也經歷過了，自駕簡直是家常便飯，但有時就是這樣：當你視吃生菜為小事，生菜偏偏將你啃死。跟大部分東歐國家一樣，斯洛文尼亞的出租房車公司只提供左軚手動檔，朋友說這樣更好，她駕駛手動檔的經驗相當豐富——也許你以為意外正正出自這裡？不。意外是生菜。危險潛藏在不為意的小節裡。
駕車走訪數天以後，得入汽油。駛進加油站，面前有三根加油槍：綠色。黃色。紅色。租車櫃位那女孩說過的！紅色！但好像是黃色……怎麼整個油站只得斯洛文尼亞語？明明已經是大型油站，附設正統餐廳的那一類。就在此時，清潔工經過，是一位上年紀的伯伯，他一眼就知道我們為什麼煩惱，指着綠色汽油，還替我們打開油箱蓋。為了確定，我們指着紅色加油槍：肯定不是紅色？或者黃色？他搖頭，並且解釋。整個過程中，他都在說當地語。
半小時後，車子在高速公路向山脈進發，突然，車身發出奇怪的聲音，像一個男人在低吟時呼氣，然後，車廂急噎了一下，逕自停下。車廂裡的我倆沒看對方一眼，卻知道對方跟自己在想同一件事：綠色。總是在意外發生後你才明白自己是白痴。在高速公路上急剎極為危險（當地高速公路的車速限制是120公里，我肯定沒人只用120公里），更別說該國是東歐物流樞紐，公路上滿是重型貨櫃車、運送天然氣體的車輛、或者載有數十架車的卡車。朋友再度發動引擎，走了一會，大概三十秒，低吟、急噎、急停重新上演，幸好我們來得及將車駛至路旁，雖然到接不了避車處——避車處就在我們前方，但當一架車發脾氣，你就是可以發現二百米的距離有多遠。我們翻閱車上附設的說明書、檢查引擎、找緊急聯絡號、發現聯絡號通往斯洛文尼亞語的電話錄音機、另找緊急聯絡號、發現沒人接聽……總之一般人應變死車事故的方法都試過。那是刮着烈風的周日。
朋友看着遠方的一點橙色，問那會否可能是路邊緊急電話，可能是，也可能不是，天最好幫我們。
在高速公路上走路的感覺相當恐怖，地面因為重型車輛經過而震蕩，卡車猛向我們響號（縱使我們只在路堅上走。順帶一提，欄杆外的是斜坡，接着是高山），車行翻起的氣流再加上烈風，使我們難以站穩。如果閣下使用在香港常見的畫面作為幻想的參考，那麼請你把腦海中的物件放大，將畫面裡的貨櫃車放大、公路放大、風勢放大、路面的震蕩放大；那就是我們當時的情況。
感謝主，那真是緊急電話，上面佈滿蜘蛛網。感謝英語。接聽者操着最低限度的英語表示拖車會在三十分鐘後抵達，我們只能相信，並且叫自己儘量別去想此意外會為我們花多少錢。
拖車果真在三十分鐘到達，不多也不少，那拖車足以拖動重型卡車。跳下車的男人跟他的車很配，就是相當巨型。他可以一手將我倆同時殺死，我在想，還有，他臉上滿是因乖戾而起的表情紋，皺紋異常的深。魁梧的男人非常寡言，看定我們，思考悠久（天曉得他有什麼好想），然後將鼻子伸進油箱內猛嗅，又思考悠久。他要我們出示加油的單據，對，我們的車不能行柴油，就是那該死的綠色，早該加紅色，或黃色都可以。他弄這弄那，保持沉默，只向自己說了幾句話，最後將我們的小車繫上拖車鐵鏈，然後逕自跳上拖車；我猜他的意思是我們也得跳上拖車去。
拖車上，他聽着斯洛文尼亞民謠，以手風琴為主的波爾卡式（Polka）音樂，愉悅輕快的舞曲，我的心情放輕鬆不少，對那巨漢的恐懼瞬間消失，或許只因為我別無他選；他曾經說出修車站的位置，但那冷門的地名並不能幫上什麼忙。後來證明他是一個好人，在不久以後，我們甚至會漸漸發現他是一個謹慎和抱有原則的男人。
半小時後，我們到達修車站，他表示不能確定能否把車修好，但他承諾盡力嘗試，表情相當堅定，彷彿將這車修好就是此刻世上最重要的事。其實他並不需要向我們作出承諾，如果要騙，一定騙白痴遊客，無論如何，他的承諾是浪漫的。他拉出一堆測量標、抽油器，我沒再看下去，一來不想再嗅汽油味，而且對面是消防局，好些消防員步出探看……我也許是大難臨頭也能想起美好事物的傻瓜。好過想起自己失去了探訪山脈的最後機會，因為我們翌晨便得離開。
兩個小時後，魁梧先生含蓄微笑，表示有修好的跡象。我家樓下有兩家車房，好多修車師傅，卻鮮有見過他臉上的專注程度和那份自持的微笑。然後，他真的將車修好了，並且表示費用只需$1200港元。如果不是他坐在電腦後面，我會擁抱他。我還記得夕陽為遍地帶來微暖的光輝，天，我愛斯洛文尼亞。
說到這裡，我真想寄一張名信卡給他，現在就去寄。故事說完了，記住：什麼都可以，不是綠色就可以。雖然這個綠為我的旅程添上奇幻的姿采。
攝影：卓韻芝